宋元畫像磚·推磨圖

　　明代徐光啟《天工開物》·水磨

　　洮河一帶的平輪磨

兩千多年前，人們利用水力發(fā)明出水磨，改變了只靠人力和畜力做動力的歷史，大大提高了糧食加工效率。從此，水磨便登上了歷史舞臺，在中國農(nóng)耕文明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
洮河流域曾孕育出馬家窯文化、辛店文化、齊家文化和寺洼文化等燦爛文明。這里自古樹林茂盛、雨水充沛，山間河谷小溪遍布，流水潺潺，為水磨的大量推廣使用提供了有利條件，因此洮河流域也成為我國最早使用水磨的區(qū)域之一。

曾幾何時，水磨在洮河干支流河谷一帶星羅棋布，蔚為壯觀。這里的人們與水磨休戚與共，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水磨文化。

本報記者 秦 娜

農(nóng)耕文明邁向工業(yè)文明的驛站

4月中旬，記者跟隨人文攝影家陳維山走進洮河流域，一同尋訪散落在洮河岸邊的水磨房。

2003年，臨洮人陳維山將手中的相機對準了家鄉(xiāng)的水磨房?？墒沁B他自己也沒有想到，這一拍就是十幾年，手中的照片從最初的不足百張積累到現(xiàn)在的兩萬余張。他拍過水磨房的四季，探訪過最大的水磨群……回過頭再來研究水磨的歷史時，他對水磨文化也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
從蘭州出發(fā)，一路向南。車過臨洮后，天氣陡然變冷，道路兩邊的植被也多了起來，仿佛有些江南的味道。

一路走，在陳維山的指引下，我注意到農(nóng)田旁、新修的高架公路下時而有一兩座不起眼的小木屋，原來這些便是水磨房了，古樸老舊，一如許多偉大的發(fā)明并沒有華麗的外表。

說到洮河一帶的水磨，就必須先說說水碓。在水磨誕生前，人們主要用石磨、石碾加工糧食，靠的是人力或畜力。到了東漢，人們開始運用水力舂米。東漢桓譚（公元前23年—公元56年）在《桓子新論》中最早用文字記載了人類對水力的應用：“宓羲之制杵臼，萬民以濟，及后人加巧因延力，借身重以踐碓，而利十倍杵臼。又復設機關，用驢嬴牛馬及役水而舂，其利乃且百倍?！边@種“役水舂米”的新穎糧食加工機械就是水碓。

以水力驅(qū)動的水磨的問世正是在水碓的大量運用之后。水碓是腳踏碓機械化的結果，是利用水力舂米的機械。而水磨、水碾則是石磨、石碾與水碓動力機械的有機組合。水磨自漢代誕生，并成為水力應用發(fā)展的標志，到魏晉南北朝時，推廣應用已頗具規(guī)模。

據(jù)《三國志·張既傳》記載，洮河流域水磨的推廣應用，就與三國時任雍州刺史的張既引進水碓有關，其“與夏侯淵討宋建，別攻臨洮、狄道，平之。是時，太祖徙民以充河北，隴西、天水、南安民相恐動，擾擾不安，既假三郡人為將吏者休課，使治屋宅，作水碓，民心遂安。”這是洮河流域有關修建水碓的最早記載。水碓的引進推廣為后來水磨的興建使用打下了基礎。有專家認為，洮河流域水磨之利雖無明確的資料記載，但其發(fā)明年代久遠則確鑿無疑，距今至少有1800多年歷史，到明清時期最為興盛，而且“石精水足，制選精良”。

據(jù)修于明嘉靖的《河州志》（河州即今天臨夏州，其轄區(qū)的康樂縣部分地方原屬狄道縣）中描述：“水磨一渠有三輪、二輪、一輪者，視水大小也。州、衛(wèi)共一百八有奇?！焙又菖e人王經(jīng)在《水磨賦》中說：“及予宦跡經(jīng)由之地，北臨隆慶，東歷漳水，渭源東畔，涇水上游，俱有水磨運于中流。予驗其氣數(shù)之盛，制作之憂，未有過于河州也?！鼻迩∧觊g的《狄道州志》（今臨洮縣）更有記載，僅臨洮“山川水盤869盤”，足見當時水磨之盛。

陳維山介紹，洮河水磨按構造分，有平輪磨、立輪磨和船磨；按轉(zhuǎn)動季節(jié)分，有冬轉(zhuǎn)磨和春水磨；按課稅等級分，有山川、山水和甲、乙、丙各等磨。一個立輪帶二磨的裝置稱為立輪連二磨。水磨房一般修建在水源高、落差大、有退水去路的地方。然后再根據(jù)水力資源、水勢高低決定修平輪磨還是立輪磨，按水面寬窄和水力大小決定磨盤數(shù)量。其中，船磨因其造型美觀、實用性強成為水磨房中的集大成者，只是歷經(jīng)時代變遷，洮河船磨早在40多年前就消失了。

過去，建造水磨是一項大工程，要引水開渠，僅憑一己之力很難完成，所以水磨一般以自然村落為主由集體統(tǒng)一修建，也有一些由收入較好的私人籌資修建并經(jīng)營。磨面的收入就是磨房里兩個旮旯里的積粉，有的還從磨戶的面粉或麩皮中留一些作為“磨課”。當?shù)卣凑账サ燃壥斩?，并發(fā)給磨主“磨帖”，相當于現(xiàn)在的營業(yè)執(zhí)照。在臨洮一戶人家保存的一張民國八年（1919年）的磨帖上，就清楚寫著“丙等按年繳納稅銀貳元”的字樣。

水磨不僅用于糧食加工，還廣泛用于釀酒業(yè)、造紙業(yè)等，水磨的大規(guī)模發(fā)展帶動了各種手工業(yè)的興盛，在當時具有劃時代的意義。馬克思曾高度評價水磨：水磨和鐘表，它們的發(fā)展還在工場手工業(yè)時代就已經(jīng)為機器時期做了準備。也就是說，水磨的出現(xiàn)和對水能利用技術的成熟為后來機器的多樣化和復雜化提供了可能，因此水磨也被稱為農(nóng)耕文明邁向工業(yè)文明的驛站。

洮河岸邊水磨人家

時近上午10時，汽車駛入渭源縣會川鎮(zhèn)境內(nèi)，紛紛揚揚下起了春雪。

到了楊莊村，雪越下越緊。車在公路邊停下，我們順著小路往村里走，沒走多久，卻已是另外一番景象：一片高大的樹林中，坐落著一座古樸的水磨房，在白雪的掩映下，靜謐而美好，像極了童話世界。

據(jù)說這座水磨房已有百余年的歷史。水磨房的原主人姓張，民國初年，張家的爺爺從村上一戶大戶人家用100個大洋買下了這座水磨房。那時候水磨是十里八鄉(xiāng)最為豐厚的家產(chǎn)，足足讓張家子孫自豪了幾十年。解放后，水磨歸為集體所有，包產(chǎn)到戶后，又處理給張家?，F(xiàn)在的磨主是66歲的董志武，他是張家的上門女婿。

幾十年間，水磨房數(shù)度易主，水磨由繁盛轉(zhuǎn)而式微，歪歪斜斜地矗立在那兒，仿佛在回味著昔日的輝煌。

水磨房前面是一條寬兩米的引水渠，彎彎曲曲流向遠方。由于水流落差大，修建的水磨是個立輪磨，磨輪和四壁的石墻上，爬滿了墨綠色的苔蘚。磨輪全用柳木做成，經(jīng)年的轉(zhuǎn)動讓它顯得格外老舊，但仍能看出做工的精巧樸拙。

進入磨房，房頂有一大處坍塌，掉落的木條散落了一地。磨房頂、磨盤的角落到處懸著長長短短的面絮，如今已成了黑色，上下兩扇直徑近2米的磨盤就安靜地停在磨房中央。老董邊演示邊解釋說，磨面的時候把退水壩堵住，提起磨槽閘板，激流下去沖動磨輪，牽動磨盤的下扇旋轉(zhuǎn)，面粉就從兩磨間壓出來，磨完后，放下槽閘，提起泄水閘，水向外面流走，磨也就停下了。這不正是“青龍打得白虎轉(zhuǎn)，白虎嘴里吐白面”嗎？在民間，人們把流水稱作青龍，把石頭叫作白虎，以示敬畏。

石磨旁放著兩根長長的木棒，原來這就是籮面用的。洮河流域的籮一般分為水籮和手籮，水籮與水磨原理一樣。老董家就是普通的手籮，他順手從地上撿起籮，把籮架在木棒上一邊前后推動，一邊發(fā)出咔噠的聲音。磨盤邊盤了一個很大的炕，那是方便來磨面的人過夜用的。

離水磨房不遠就有一個油坊，也是老董家的。洮河流域，通常油坊都是挨著水磨建，那是因為古法榨油，就是要用水磨先把油籽磨細，再趁熱將磨細的油籽包好，拿到油坊及時壓榨。

老董家的院落就在磨房旁邊?！翱爝M來暖和暖和”說話間，主人家已把客人讓到屋里的火爐邊。老董的女兒張麥換把七八顆紅棗放在爐蓋上烤，只一會兒功夫，加了焦棗的罐罐茶就泡好了，水磨人家的故事也從這棗茶香中飄溢出來。

上世紀70年代，水磨還在丈人手中經(jīng)營時，秋收一過，家里就熱鬧起來。每天從十里八鄉(xiāng)趕來磨面的老鄉(xiāng)絡繹不絕，有時要排隊等上一個多星期才能輪上。等待磨面的日子，老鄉(xiāng)們吃住都在張家，主人家吃什么，老鄉(xiāng)也跟著吃什么，有時是一頓簡單的煮洋芋，有時是一頓雜面飯。閑時，老鄉(xiāng)還會幫著張家干點零碎活兒。面磨好了，除了規(guī)定的“磨課”，老鄉(xiāng)們總要多留些糧食以謝多日的叨擾。

磨面的日子，連磨渠都“歡快”起來。女人們先將糧食中的雜質(zhì)撿拾干凈，再用大籮將糧食在渠中反復淘洗，最后在太陽下曬干等待上磨。磨面時，人們總是就手將磨好的面粉進行籮篩。通常，面磨完了，這邊也都籮好了。來時是糧食，走時是面粉，當老鄉(xiāng)們帶著喜悅告別時，主人家別有一番滿足。

那些年，靠著這盤水磨，張家的日子過得還算富足，老人家對磨房自是不敢有絲毫怠慢，處處料理周全。董志武回憶說，那時丈人總是趕著牛車去百里之外臨洮縣紅旗鄉(xiāng)的采石場去拉磨盤，只因為那里的石料細膩、堅硬耐磨而不宜發(fā)熱，最適宜磨面。最忙的季節(jié)，水磨24小時不停轉(zhuǎn)，大約一個月磨盤原有的槽就幾乎磨平了。每隔20多天，丈人就要稱上茶葉，包上點心趕往附近的五竹鄉(xiāng)去請石匠，與石匠約定好鍛磨的日子。

到了上世紀80年代，電磨的興起，讓張家昔日熱鬧的莊院漸漸歸于平靜。從那時起，張家的生活也不似以往寬裕，鄉(xiāng)親鄰里間的走動也少了。家里的水磨主要是磨些油籽、飼料。直到2012年，水磨似乎太累了，磨房頂?shù)奶屗鼜氐淄Ａ讼聛怼?/p>

在董志武一家人心里，水磨早就如家庭成員般親密。每次說到水磨房的坍塌，老董都眼圈泛紅，他一直計劃著翻修水磨，可是算算將近10萬元的費用，全家人都犯難了。

在洮河流域，還有許許多多與董志武一樣的水磨人家，他們的生活因水磨興衰而改變，他們演繹著水磨故事，傳承著水磨文化。

難以割舍的鄉(xiāng)愁

水磨因人而生動，人因水磨而踏實。

在洮河流域，流傳著這樣的說法：雞叫、狗咬、水磨響。有了這三種聲音，日子才算過得踏實。

如今，水磨漸漸退出歷史舞臺，它更多的成了洮河流域人們的集體記憶和精神家園。

陳維山至今還記得，在他不到10歲的時候，和弟弟拉著百十斤糧食去十幾里外的親戚家的磨房磨面，不但免了“磨課”，還要在親戚家“白吃白住”好幾天。當然，在那個生活困難的年代，即便是親戚，享受這樣的優(yōu)待也是要“看臉色”的，這給兒時的陳維山留下了難忘的記憶。

當然，水磨留給人們的不僅是對于生活艱辛的回憶，更多的還有童年的樂趣。夏日在磨渠里游泳戲水、捉魚，冬天在磨房旁玩雪嬉戲是大多數(shù)洮河人的共同記憶。

農(nóng)耕社會，農(nóng)戶居住分散，社會協(xié)作程度低，這就注定了水磨房將成為人們進行信息、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。來到水磨房的老老少少，暫時拋開了長幼禮儀，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。趁著等待磨面的空，老人們點袋旱煙，饒有興趣地講講“古經(jīng)”；年輕人在眾人的吆喝下，來兩段或高亢激昂、或纏綿深情的花兒，半大小子就是最好的聽眾。不知有多少動聽的歌謠、有趣的民間故事都從這里傳播出去。而在臨洮畫家陳志平眼里，水磨房的涂鴉文化也令他心動，看似只是一幅小畫，一首小詩，卻閃爍著藝術的光芒。

水磨房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維系著鄉(xiāng)間的關系，在農(nóng)村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，也因為此，在洮河流域，隨處可見以磨命名的村莊。其中有以姓命名的羅家磨、吳家磨、何家磨等；有以水磨規(guī)模和數(shù)量命名的水磨川、水磨溝、水磨灣等；也有以水磨所在位置命名的磨溝莊、陽坡磨、磨下灘等。而現(xiàn)在，這些地方大都已是有名無磨。

十幾年間，陳維山拍過的水磨房近百座，如今仍屹立不倒的不足十之二三，還在運轉(zhuǎn)的更是少之又少。終有一天，水磨房將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，未來一代或許只能在博物館里看到水磨真容。

但是，仍有一群人在努力著。陳維山至今還在進行搶救性拍攝，陳志平用畫筆畫下家鄉(xiāng)的水磨，作家趙舉民用詩歌吟唱夢中的水磨……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水磨，只為撫慰心中那一抹濃濃的鄉(xiāng)愁。